八风

我未够重伤 这双腿会走

【瓶邪】答案

时间线在十年篇后,钓王之前

还没捅破窗户纸的阶段



接回闷油瓶的头几个星期,我总是睡得不大踏实。

一闭眼,梦里有古潼京交织着长白山的雪,西湖水淹了墨脱喇嘛庙,波诡云谲,光怪陆离。再醒过来的时候,有时候会发一会儿呆,不敢相信闷油瓶真的和我到雨村来了。

现在胖子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北京跑他的生意,有时候会回雨村住一住,他就是一闲不下来的奔波命。房间少,塞不下他,只能委屈委屈他住到村子的另一头去,就此我们发明了灯语。我俩隔着大半个村打灯交流,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骂骂隔壁大妈和老刘,有时候也会顺应年龄感叹一下岁月车轮碾过的痕迹。



聊到闷油瓶的时候,胖子问我小哥最近怎么样了,我答不上来,只说他挺好的,就是太安静了。要是胖子站在我面前,以他那个人精的程度,肯定能看出来我的情绪有些不对,但好在我俩隔了半个村,他也没有察觉,只是说这很正常,人家闷在门后面种了十年的蘑菇呢,出来一看人世变迁这么多,心里头肯定需要适应的。



适应,我默默咀嚼这两个字,其实需要适应的不只是他一个人。



我始终对长白山一行的事情记忆犹新。当时接到人之后,十几个人浩浩荡荡地回到长白松宾馆重新修正了几天。小花、胖子他们都很有眼力,觉得我俩应该有很多话要讲,就特意给我和闷油瓶开了个双人间,两张大床隔一个床头柜。

 

大伙儿都没什么心情聊天,早已被连续几日高强度的涉险耗得精疲力竭,随便吃了几口就各就各屋去了。晚上,闷油瓶进浴室里洗澡,我点了根烟,凑到窗边去看缀满繁星的天空,感觉自己仍然身处一个不愿醒来的梦境。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不愿意轻易认命,在很多严苛的环境下都熬了过来,仗着自己有麒麟竭的滋润上天窜地。但越是用力,越能感觉到身体的衰退,这是命运无声为我谱写的倒计时。闷油瓶的一句“你老了”,让我很清楚地,不得不再次面对一再想要遗忘的事情。

 

浴室的门打开了,我看了看自己被烟草熏得黄黑的指尖,轻轻搓了搓,把烟掐掉,转头朝他笑笑:“出来啦?”

闷油瓶攥着一条白毛巾擦头发,一边朝我走过来。他身上穿着我以前的衣服,看上去非常合身。时间在他身上好似什么都没留下,依旧和我初见时一样。


看着他平淡的眼神,我莫名有些紧张,挪开视线笑了两声:“你头发有点长,我帮你剪了?”



他没说什么,点点头。我搬了把椅子站到他身后,向前台借了把大剪子。闷油瓶的头发很长,长发都及腰了,刘海把眼睛遮得严严实实。我伸手抚过他的发梢,惊叹这发质竟然丝滑柔顺得出奇。阿西吧,难道青铜门里还提供护发素?

 

我摸着一头柔软的长发,心里头很是舍不得,闷油瓶看我半天没有动作,把头侧过来疑惑地看着我。我赶紧把他的脑袋转过去,然后撸起袖子咔咔咔三刀,黑发落了一地。


然后我又走到他前面去,弯下腰给他梳理刘海。把梳子咬在嘴里,用剪刀一层层把刘海剪开,再把两鬓过长的发丝别在他的耳后。明亮淡漠的眼睛透过发丝望了过来,我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一悸,一股久违的酥麻感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


那一瞬间,我感觉血管里的液体和细胞全部都像水烧开一样咕噜咕噜沸腾着,我无法控制自己的表情和言行。明明过去的五年里,我总是能很轻松地伪装成另外一个人,融入不同的背景和文化里去。但面对张起灵,吴邪永远像一张白纸,轻易就被看透了。

 

我当时的表情一定很狼狈,脸说不定都红了。小哥被我莫名其妙的反应弄迷糊了,眼神里透着不解。我的应对方法很糟糕,随便打了个哈哈就躲进浴室里,惊魂未定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

 

或许该面对的不只是年龄,还有数十年如一日的心意。



之后我洗完澡,躺在床上的时候,全身心突然都放松下来,一股多年来未曾充实的安全感包围了我。闷油瓶躺在另一张床上,直挺挺地望着天花板,他看上去没有睡意。

 

沉默了半晌,我组织好了语言,问他准备去哪儿,是回张家正正经经地担负起族长职责,还是找个避世的地方隐姓埋名地生活。出于了解,对于他的回答,我心里偏向后者。

 

他没有答复,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好像在等待我说什么。我想了想,侧头看着他说:“我在福建找到了个小村子,坐落在山坡上,旁边几道瀑布水浇上去,就像下雨一样。这村子里传说有一种植物,吃了长记忆的,说不定能缓解一下你的失忆症。”

 

闷油瓶默默听着,眼神非常专注。我像是被鼓励了,继续说道:“所以你要不要跟我回雨村?村长的位置让给你,我做二把手。”



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和闷油瓶已经大包小包到了雨村。我们站在村屋前面,这里已经几个伙计提前收拾好了,里头很干净。胖子咋咋唬唬推开门闯进去,很惊喜地说:“吆喝,天真,你找的这个地方还挺不错啊!”

我和小哥把东西卸了。我到卧室去铺床,他俩拾掇拾掇锅碗瓢盆。


这村屋其实很大,外头是看上去红砖绿瓦白泥墙。闽南多得是这种红厝民居,已经流传百年,形成了一种建筑文化的继承。红厝外表不仅喜庆一些,寓意也好,象征了对生活的期待和祈愿。

 

村屋外头的院子很大,胖子搓搓手,说这块地可以养养鸡鸭种种菜什么的,充分利用起来。我说你还真打算发展农村经济事业?他说嗨呀,你作为一个城里人眼光怎么一点都不长远,可持续发展懂不懂?绿色经济懂不懂?

 

我翻了个白眼没理他。闷油瓶在旁边清点我们去长白山的装备,一声不吭,太安静了。

 

住了没几天胖子就说自己闲不住脚,很频繁地就往镇上的集市跑,我猜测他又看上了镇里哪个花姑娘了。闷油瓶弯着腰,把黄澄澄的鸡饲料洒在鸡崽儿堆里。我靠在门边看着,心态前所未有的平静。

 

来到雨村之后,我每天晚上都睡的很早,作息时间提前步入了老年期。闷油瓶和我一个屋子,睡在另一张床上,他睡觉的时候很规矩,基本上起夜的次数很少,但睡得浅,这大抵是张家训练出的睡眠习惯。

 

至于我自己,头几天总是沉浮在不明不白的梦里面。之前一直处于比较艰难的环境里,我强迫自己每夜不能熟睡,如今睡眠状况不算很好,一有动静就会立马清醒。

 

其实乡村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首先气候过于湿润温暖就是很大的问题,每逢下雨我都能感受到骨头里钻出那种尖锐的痒痛感,就连胖子也经常捶背揉肩。

 

其次由于村里隔音不好,我们晚上不能叫唤,不然明早起来就会收到隔壁老刘的白眼。再加上我这个雨村downtown小王子过于怀刑,隔壁大妈见到我们也没什么好脸色。因此邻里关系就很需要注意了,尽管我们三个也无意处理人际关系。


不过这些七七八八的外在问题都是小毛病,最重要的,还是关于我和闷油瓶。


闷油瓶到了雨村之后,有了巡山的习惯。第一次他出门巡山的时候,并没有告诉我。那天早晨我睁开眼睛,看见隔壁床上空空荡荡,床铺整理得非常干净。我莫名心里一惊,拖鞋也没穿就赤脚跑到客厅里,左右也没见着闷油瓶的人影。

 



我把整个村屋里里外外找了一遍,连山坡上的杂货间也去了,徒劳无功。看着冷风逡巡过空荡荡的厅堂,吹偏了院门,我的心像被一盆冷水浸着,失了魂一样地想,他去哪了?他后悔了?他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站在青铜门前我不是没想过,他去哪都是他自己的选择,要是不愿意跟我走,我绝不阻拦。可我最不愿意看见的,就是他的不告而别。

 

我像游魂一样地站在院子里,世界都灰暗起来,一时间也没想到和胖子打电话。清晨湿冷的空气一点点渗进衣服,顺着空落落的袖管爬上来,穿透了我的皮肤。

 

我站了很久,想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想来想去,我很沮丧地发现,我仍是看不透他。他的思想、动机、目的、感情,这些很内在很私人的东西,被他完完整整地封存起来。我只能了解他的外在,透过他的眼神和动作预判他下一秒的行动。关于他的内心世界,我说到底一无所知。

 

我追了他十年,或许不曾追进他心里。他的所有行为,都有他自己的选择,这些事情,即使我问了他也不会说。像他这样的人,十年来我见过许多,这些人通常背负着山一样沉重的使命,认为只有自己才能完成这些事情。即使我想帮忙,也无从下手。

 

心里有一股压抑和不知名的愤怒,铺天盖地喧嚣而来。我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上,然后掏出手机准备打电话告诉胖子小哥跑路了。


这时候院门被推开了,我看见闷油瓶背着一个鼓囊囊的大包,手里提着钓竿,身上套了一件墨绿色的雨披,看上去像是去瀑钓归来。我不由自主地放下手机,愣愣地望着他。


闷油瓶也没想到我一脸狼狈地站在院子里,眼神诧异地看着我。我走了过去,帮他拿着手里的鱼竿,挺沉的。

 

“你……你去瀑布钓鱼了?”

 

闷油瓶没有说话,只是晃了晃手里的铁皮桶,一条模样挺怪的鱼趴在水里,尾巴晃来晃去。


我还想帮他拿桶,他推开我,说道:“去多穿件衣服。”语气不容置疑,像我妈看见我冬天没穿秋裤时候一样。


我回屋套了件外套,再出来的时候,闷油瓶站在客厅里,他没穿雨衣,身上仅一件薄薄的短袖,露出肌肉紧实流畅的小臂。自己都穿的少,还叫别人多穿,我在心里腹诽,踩着拖鞋走了过去。



“小哥。”我喊他,他看了我一眼,把一捆捆用塑料袋装着的我叫不上名字的草药和野菜从包里掏出来,放在桌上。



看来他这一趟收获颇丰啊,我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之前那种失魂落魄的感受仍然冲击着我。

 

“小哥,你下次出去的时候,跟我提前说一声吧。”我假装风淡云轻地说道。他的动作顿了顿,抬起头,眼神很认真地注视着我:“好。”

 

被他这么仔细地凝视,我只听到心跳声在耳边逐渐加快的砰砰声。

 

 “吴邪?”闷油瓶轻轻地唤道,“怎么了?”


我摇摇头,提起鱼就冲进了厨房。缓了一会儿,才让心跳慢慢平复下来。我摸摸脸,皮肤已经回到了正常温度。


这十年来我以为自己做足了准备,再见到他时不会像以前一样懵懂无知。但只要他的目光过于专注地停在我的身上,我发现自己的心底仍会泛起那股久违而青涩的冲动。

 

长达十年的磨砺和训练已经使我的情感变得足够麻木,我学会伪装和封闭情绪,就像捂紧自己的眼睛和嘴巴。但面对张起灵,那些天真而坦率的感情仍然会从指缝间漏出来,肆无忌惮地挥洒在空气中。

 

就算再怎么伪装,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像在喇嘛庙里看见的石像,像他从康巴落通往人间的那一天,像小变电站里幻境消散的那一刻,清晰如同一面明镜。我不能控制,也无法改变这种自然流露出的反应。


之前到雨村的时候,胖子和我谈过一次话,我俩靠在躺椅上,眺望着远处鹅蛋黄般的余晖,气氛很宁静。这时胖子突然说,天真啊,你真的不考虑找个伴儿?


我说,没想过。你突然提这些干什么?

 

他道,你不像我,没什么亲人。你想过你爹妈么?你这么多年没个着落,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担心。


我没说话,默默地看着闷油瓶蹲在田埂上给地瓜除虫的背影。

 

他说的这些,我心里通透的很。胖子这么多年不找,嘴上很潇洒,但我们都清楚他心里头还是住着一个人。


胖子继续说道,我看你这些年,是很牛逼,但也太苦了。说真的,有个人陪着自己,心里头也踏实一点。

 

我苦笑着摇摇头,说,我现在真没那个心思了,我就想我们三个人好好过日子。


胖子扭过头来看着我,看着看着,突然蹦出一句:“你是不是还在想小哥呢?”


我心头一跳,产生了一种被抓包的窘迫感:“说什么呢?”


 “别装了,你那点小九九,胖爷我能不知道吗?”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看到没?这就是慧眼。”

“我只看到眯眯眼。”


他呸了一声:“我不该高估你,你这肉眼凡胎的,哪里能识珠。”


我翻了个白眼,不想理他。他摇摇头,用一种感叹的语气说道:“哎,话说回来,这十年了,你都不打算把窗户纸捅一下?就算不捅,戳一戳也行啊。”


我无奈地摇摇头:“我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告诉他过。”

 

从他进青铜门以来的十个春秋冬夏里,我本以为这种朦胧的感情会随着时间和距离慢慢消失。没想到,越是顺着他的脚步追随下去,这份感情就越清晰坚定。许多时候我甚至都有一种错觉,在无数个危难关头,仿佛他还在我身边,从未离开过,这种想法使我获得了很大的信念和勇气。

 

但到了雨村后,这种信念变得飘忽不定。我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怎么一回事,明明日思夜想等待的人就近在咫尺,却始终难以安心。


我把这种感觉跟胖子说了,他啧了一声:“你这就是典型的缺少安全感啊!你想想,以前他不在的时候,你不需要去考虑两个人之间的相处,你会感觉轻松自在。现在他在了,你心里有鬼,百转千回,要考虑的东西多了,难免不安。”

 

我不禁对胖子肃然起敬,想来他能成为村里妇联协会的扛把子,靠的不仅仅是一张能切口的巧舌,还有其细腻的内心。


我和闷油瓶的事情,说到底只是我的一厢情愿,难免眼界变得狭隘,患得患失。但胖子作为旁人,旁观者清,能看到很多不一样的东西。



“那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我向胖子请教。胖子清了清嗓子,装腔作势地说:“这你就问对人喽。胖爷我年轻的时候,可是万花丛中过,斩尽石榴裙的风流子啊。”

“别给自己吹彩虹屁了,来点干货!”我打断他。他摇摇头,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瞧你急的那样!行行行,我简单跟你说了吧。像小哥这种,无欲无求超凡脱俗的人,基本上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这种凡人要追他啊,几乎没什么希望了。”

 

我一听,顿时就泄气了。脸还没拉下来,又听他说道:“不过呢,你就不一样了。”

“我?”我迷茫地看着他,“我不一样?”

 

“你没发现吗?小哥对你的态度,跟对其他人的态度。”他朝我挤眉弄眼,“你自己琢磨琢磨。”

 

胖子说完就喂胖河马和西藏獚去了。我倚着躺椅,酸钝感时不时折磨着我的腰。我反复琢磨着胖子那句话,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仍然不得要领。

 

吃饭的时候我一边神游,一边慢慢夹菜,好几次都没夹住。胖子看我这样,说我已经提前进入更年期,都帕金森了。

我瞪他一眼,没说话。这时一双筷子夹着排骨,稳稳落到我碗里。这是闷油瓶的筷子!我不禁抬头看向他,他也看着我,眼神很淡然。这双眼睛太通透了,像雪山深处的碧蓝湖泊,沉静而澄澈。

 

面对这样的一双眼睛,我突然就明白了,我为什么有勇气与那些汪家人盘旋,布下天罗地网和海市蜃楼,茫茫白沙下的未知巨兽与吸取费洛蒙带来的反复疼痛都阻止不了我。胖子说我这个人一旦认真起来,非常轴。满天神佛都不放在眼里。

 

产生好感的前提是什么?是好奇,然后接近,越是了解,脑海中的幻想越是破灭,被一个实际而饱满的形象渐渐取代。张起灵这三个字在我的最初记忆里,只是一个背着黑金古刀双手插兜的白净青年,他沉默寡言、脱离俗世,强大又让我安心。我在喇嘛庙中翻看他留下的笔记,他又变成了一个身穿藏袍的使者,从白雪深处走向人间,我看到他身上慈悲的神性和寂静的孤独。他走出青铜门,来到雨村,穿着围裙背心大裤衩,被我从云上拽下来,染上人间烟火。


张家千秋万代的宿命和任务,汪家对立的立场和阻碍,整个老九门,他是棋局中的一子,我也是。但他本不应该背负那么多的东西。

 

这些什么宿命、张家、汪家、青铜门,在我看来都是狗屁。

什么狗屁的圣婴,什么狗屁历史干预机制,什么狗屁张家与汪家的百年渊源,我要把他们全部拖下水,让一切归于平静。


我做出古潼京的局,其实本就源于一个非常简单的想法。我想要一切都得到结束,等他从青铜门走出来之后,不需要再被强制地套上枷锁,被人拽着拉着告诉他让他一定要去做什么。我只要他放下一切,从今往后只要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得老天爷的眷顾,我付出了最少的代价来完成这一切。

 

我看着碗,须臾间感觉自己已经拥有了非常多的东西,这样便好,很多事情不必说的明白,我这个人非常知足,这些平静而踏实的日子已经来之不易了。我不能让它再产生变数。

 

我朝他笑了笑,把排骨吃了。饭后闷油瓶走进厨房洗碗,我靠着门看他打开水龙头,潺潺的水声流淌在寂静的夜中,他的手指被水泡皱,曾经闻风丧胆的奇长二指现在只是轻轻抹去瓷盘上的油污。

 

我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现在每天睡之前,闷油瓶会端一碗黑乎乎的汤药给我,这玩意闻起来挺像中药,喝起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每次都是苦着脸喝下去,不忍心辜负他的一番好意。

 

这汤药的来源似乎是从山上采的,我问他都是些什么,他说是柏子仁和远志,我一听,都是安神用的,不由得愣住了。

 

“你最近睡得不好。”他轻声说道。

 

没想到我的睡眠状况他一直有在关注,我挠挠头,心里有几分忐忑:“是不是我每天晚上翻来覆去吵到你了?”

 

他摇摇头,把碗收走的同时塞了一枚蜜饯给我。我拆开袋口放嘴里,心情像泡在暖呼呼的蜜糖罐子里,惆怅地想,闷油瓶巡山也不忘给我带草药,真会照顾人,以后也不知道会便宜哪家姑娘。


虽然他没有跟着张海客回本家,但以张家人那群顽固的保皇派来说,肯定不会善罢甘休的。不论怎么说,闷油瓶都是张家大族长,肯定要内部消化,包办婚姻,强制完成配种任务。我对张家人以及他们的产业不屑一顾,但如果闷油瓶真的有看得顺眼,想要好好过一辈子的姑娘,我肯定不会拦着。


想到闷油瓶挽着姑娘的手的画面,还挺违和的……我十分苦中作乐,竟然连闷油瓶谈恋爱、约会、结婚典礼都脑补出来了,以我和他的关系,在婚礼上说不定能混个伴郎当当。然后看着闷油瓶三年抱俩,拿着奶瓶给大胖孩子喂奶,一边特别温柔地用那双眼睛看着自家爱人……

 

草,我想不下去了。我咚地一声把头砸进被子里,心情犹如寒风过境,下雪的苏堤,每一片雪花像刀一样割裂皮肤,割得鲜血直流皮开肉绽。

 

我痛苦地翻了个身,把头用被子蒙住。黑暗笼罩视线的一刹那,我竟然鼻头一酸,一股难以言喻的悲伤笼罩了我。就算是被人在喉咙上割了一刀,摔下悬崖的那一瞬间,我也没有这么绝望过。

 

我在被子里缩成一团,有液体不断从眼睛里冒出来。对于这个突如其来的矫情的时刻,我的情绪像被突然按下开关,前几年所有压抑着的、收敛的、求不得的、没有宣泄口和机会抒发出去的感情,全部像下雨天的下水道井盖一样疯狂回流。我竟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只能尽量避免发出声音,在一片黑暗中默默地流泪。


这一瞬间,我的情绪竟然是很空的。可能我已经过于悲伤,竟然再也想不出任何东西。


我一摸床,已经湿了一大半,明天也不知道怎么跟胖子解释我床单上有个世界地图的事情。当还以为我会流眼泪流到自己睡着的时候,黑暗突然被明亮代替了,光线一下子使我眯起眼睛,用手背在眼前挡着。

 

闷油瓶提着我的被子,背光看着我,半张脸被笼罩在阴影里,有种别样的深邃。他看见我的表情,平静的神色逐渐被打破。

 

我睁大眼睛想要确认,因为这么多天我是第一次看见他产生这种慌乱的情绪。但实际上我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抢走他手上的被子,想要把自己再次罩住。


闷油瓶猛地抓紧我的手,语气非常严肃:“怎么了?”

 

我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澎湃的羞耻感像海一样淹没了我。这可真是太他娘的丢人了,而且还是在闷油瓶眼前丢人,我真的想打个盗洞钻进去不见人了。

 

闷油瓶见我不说话,突然之间靠过来,我蓦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沐浴露的味道,脸一下子烧起来,下意识就跟他拉开了距离。

 

闷油瓶的脸色更严肃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我,估计以为我被妖怪附身或是被什么人假扮了。在他的想法变得更离谱之前,我连忙摆摆手:“我没事儿的,小哥。真的!”


闷油瓶的脸色没有丝毫好转。我继续说道:“我就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儿,有点感触……”

 

一听这话,闷油瓶的脸色深沉下来,他的表情有点奇怪,看上去不像是在生气,但也丝毫不明朗,细长的眉毛蹙成一团,看得我想伸手帮忙展平。

 

我抹了抹自己的眼睛,泪水仍然像个没关上的水龙头,哗哗流个不停。我暗骂自己不争气:别哭了!这有什么好哭的!不就是失恋吗!

抬头一看,闷油瓶似乎在思考着什么,他迟疑地看着我,像是突然下定决心,伸出手来。他做了一个非常令我吃惊的动作——那只微凉的手,轻轻地稳稳地放在了我的头发上,力道非常适中地、小心翼翼地揉了揉。

 

我被闷油瓶的摸头杀惊呆了,嘴巴张成了O型,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他。

 

闷油瓶一边把手放在我的头顶,顺着发尾往下抚过,一下又一下的,一边非常认真地看着我,轻声说道:“别哭。”


我一时间不知道做出什么反应,三十多年,我上一次被摸头还是小的时候,现在连我爸妈都不会摸我的头了。至于其他人,在碰到我的头发之前就可能已经被我做掉了。

 

我道:“你哄小孩儿呢么!”话音刚落,我发现自己带着一丝哭腔,鼻子也酸涩得不行,哭得这么凶,双眼皮估计肿成灯泡了。闷油瓶只是语气轻柔地“嗯”了一声,把手渐渐往下,轻轻放在了我的脖子上。

 

喉咙被羽毛一样轻柔的力度拂过,我下意识地动了动喉结,突然意识到闷油瓶是在摸我颈部上的那道伤疤。

 

“怎么伤的?”他的表情没有放松,沉沉地看着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我不太愿意告诉他以前的事儿,就干笑着岔开话题:“要在道上混出名堂,难免的,好久以前的事情了。”

 

他不说话。我有点怕他生气,继续道:“真的,我都记不清了,现在也不痛了。”

 

他垂下眼,手从我的脖子上流连了几下,终于撤开。我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拉起了我的袖管,那十七道疤狰狞地浮现在他眼前。

 

我吓得都忘了哭,抽噎地打了个嗝儿,想要把手抽回来,却被他牢牢攥紧了手腕,力度很大,我从腕部到肩部的肌肉都被这样的力量绷紧了,忍不住出声道:“小哥,疼……”


他顿了顿,放缓了力道,还是没有松开我。

 

“小哥?”我不知道为什么有的发怵,虽然他仍然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但室内温度莫名低了几度。

 

他冷冷地说:“谁伤的你?”我总不能说是我自残搞成这样吧?我就摇摇头,他看了我一眼,突然道:“是汪家?”

 

提起汪家,我有种时过境迁的感觉,一时间心绪万千。他见我不答,咻地站直身,就要迈开腿往门外走去。

 

这大半夜是要去哪啊?找汪家人火拼吗!我赶紧拉住他的衣角:“老大,别去了,汪家已经散了!”


他侧头看了我一眼:“我知道。”


我愣住了,心想莫非是有人告诉了他我之前做过的事情?不过他出了青铜门这么久,汪家没有任何动作,他心里估计也会起疑,肯定会自己去寻找答案的。

 

“吴邪。”他低声说道,“我问了张海客,他告诉我,是你灭了汪家。”

张海客这个大嘴巴!下回他再到雨村来,我一定放小满哥追着咬他!我心里十分气恼,表面上还做出一副风淡云轻的模样:“你……你全都知道了?”

 

他摇摇头,说自己只知道大概的结果,余下的信息是通过之前我的几个伙计和道上零零碎碎的谣言猜出了一些头绪。他以为汪家这些日子里安静的像一潭死水,是出了什么变故,没想到变故是出自我的手。

 

“吴邪,汪家散了,但一切还没有结束。”他看着我轻声道。我一听,脑袋里轰地一声,不管不顾地在床上直起身子,拽住他的衣角:“不管结束与否,你不需要考虑那么多了。你只要安安心心地住下来,我们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我一瞬间感到害怕,怕他一个人又默不作声地担起一切,深陷在哪个我不知道的迷局和危险里,那我不是白白从青铜门把接他出来了?人一辈子善始善终的机会不多,该停下来的时候必须停下来休息,我希望这些杀戮和纷争,都能够远离我珍视的人。


他的身形顿了顿:“好。”但仍然往门外走,我一下子急了,鞋都没穿就下床拦住他:“你要去哪?你别去了!”

 

他看了看我的脚,无奈地摇摇头:“……我去给你拿床被子。”这就尴尬了,我讪讪地放开了手,被他勒令回床上去。


我在床上盘着腿等他回来。摸了摸被子和枕头,湿了大半,仿佛洪水重灾区,床单还好一些,但也湿了一大块。这么多年没发泄自己的情绪,竟然泪腺变得这么脆弱丰富,可真够丢人的。

 

不到五分钟他就回来了,双手空空。我眼巴巴的看着他,好奇地问:“被子呢?”

 

他指了指胖子的房间,我才反应过来,今天胖子在雨村住下,备用的床铺和毯子被他拿去用了。两个人面面相觑了一会儿,我问道:“那怎么办啊?”


他指了指他的床,意思很明显:要不就睡水床,要不就跟他挤一个晚上。我刚放松下来的心情一下子揪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啊,那多不好意思啊……”


他二话不说,一手穿过我的膝弯,一手放在颈后,双臂同时用力,轻轻松松地把我抱起来,放在他的床上。我愕然地看着他,突然反应过来老子刚刚是被闷油瓶公主抱了?!


闷油瓶脸色平常地掀开被子,把我塞了进去,动作不容反抗,然后自己也钻进被窝里。幸好这床不是很窄,躺下两个一米八的大男人也刚刚好。我缩在被子里,愣愣地看着他。


他亦然平淡地看着我,我们对视片刻,我有些不好意思,想要收回视线,就听他说:“吴邪,那个人是谁?”

 

“什么人?”

 

“让你成功的人。”

 

我愣了一下,渐渐反应过来,他是在问我成功扳倒汪家这件事。我感到有些好笑,坦然对上他的眼睛:“你觉得还有谁?”

 

我会为了谁扳倒汪家?仅仅为了我自己吗,这个理由也远远不足以支撑着我去完成一切。

“你觉得我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老九门,抑或是为了张家人?”我笑了笑,“我没那么自私,也没那么伟大。”


我想的很简单。

 

“驱使我,去结束一切的动力,也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的执着,心魔,一切归属。

 

闷油瓶的神色逐渐舒展开,他像是有些无奈,又受到了很大的触动。我看见他的眼睛,像天晴时波光粼粼的康巴落湖,不同的是,湖水上结出的冰层被暖阳慢慢地化开了。

 

“吴邪,”他突然话锋一转,“你刚刚,为什么哭?”

 

我一愣,没想到绕了半天被他绕了回来,好不容易酝酿的情绪又没了。老脸一臊,我翻了个身背对他,嘟嘟囔囔:“没什么,哎呀你别问了。”

 

闷油瓶不依不饶,竟然伸手搭在我的肩上,带着淡淡沐浴露的气息覆了过来:“吴邪。”

 

“吴邪……”

 

我羞恼地拍掉他的手,往下一缩,把自己塞进被子里。

 

他掀开我头上的被子,又唤了一声:“吴邪。”

 

我气急败坏地转过身,对上他波澜不惊的脸,以及有几分促狭的眼神,不由得舌头打结了一般:“你、你干什么!张同志,不要跟我动手动脚,影响不好。”

 

闷油瓶短促地笑了一声,自从上次他从青铜门出来,我是第一次见他这样笑,竟然凭空听出了几分温柔,霎时心口又不争气地咕咚咕咚跳了起来。好你个挨千刀的闷油瓶,还是一样的闷骚啊。

 

他看我的表情,怔了一下,想把手伸过来摸摸我的额头,被我拦住:“行了行了,我没发烧。”

 

我不敢看他,别别扭扭地望着被单上的斑点,要望出花儿来似的,嘴上的话变得难以启齿:“我……不想你走。”

 

闷油瓶的声音里有几分疑惑:“谁说我要走?”

 

“没人说。”我低着头,揪着被角玩了起来,“我只是有这个感觉。”

 

闷油瓶轻声说:“我不走。”

 

我不理他,自顾自地说下去:“毕竟张家是你的本家,张海客那群人还指望着你回去振兴张家,娶妻生子,完成配种任务……”

 

我还没说完,他就伸手阻拦我继续说下去,语气前所未有的郑重:“我不走。”

 

“我不信。”

 

他无奈地叹气:“吴邪,你看着我。”

 

我抬头,望进那双眼睛里,一时间想说什么全都忘记了。很多年以前,我觉得闷油瓶这个人是目空一切的,红尘俗世都与他不相干。心在桃园外,兀自笑春风,这种典型的自我放逐型人格,谁也进不了他心里。

 

我辗转来到墨脱,在喇嘛庙看见他照着自己的影子雕刻出的石像,听过了他和白玛的故事,我方才知道他也会哭泣,神佛的外表下仍旧是血肉之躯。十年来我反反复复地想,为什么他会和我定下十年之约?为什么会选择我?我只是三千世界中的芸芸众生之一,并不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得到了他的青睐。

 

或许这个问题在此时此刻我得到了些许答案,那双眼睛曾经只有天空和飞鸟,现在却完完全全地把我装了进去。

 

“吴邪,我不走。”他面色凝重,用最庄严和诚恳的语气对我这样说道,“我和你一起。”

 

听到答案的一刹那,我觉得所做过的一切都得到了最好的回馈。

 

我只觉得鼻头又是一酸,连忙用手挡住眼睛:“你、你以后不许动不动掐晕我,也不许消失了。”

 

他伸手抹掉了我眼角的泪痕,轻声承诺道:“好。”

我不知怎么的,今天眼泪像发大水一样停不下来了,只能苦笑着说道:“不能再哭了,再哭真没床单睡觉了。”

 

他扯了几张面巾纸递给我,我胡乱塞住眼睛鼻子,剩下一双嘴巴苟延残喘地呼吸着。我听到他又是轻轻笑了一声,仿佛被我逗着了。

 

“你不许笑!”

 

他嗯了一声,轻轻揉了揉我的脑袋:“嗯,不笑。”

 

我听出他声音中还有分明笑意,彻底不想理他了,像鸵鸟一样缩着脑袋。他轻轻拍拍我的背,说道:“睡吧。”

 

“嗯。”我擦干眼泪,瓮声瓮气地应了一声。他保持着手上的动作,颇有频率地拍打着我的背,一下又一下,哭了一晚上,我渐感疲惫,靠着他竟真的睡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我迷迷蒙蒙地伸手一摸,床的另一半是凉的,吓得我一个激灵又坐了起来。闷油瓶动不动突然消失,已经俨然成为我的心魔之一。

 

床头柜上有个保温杯,我打开一看,里面泡着枸杞和红枣,喝了一口,感觉还挺不错的,里面估摸着加了冰糖。保温杯下面垫了张纸条,我拿过来一看,是闷油瓶的笔迹:巡山,中午回。

 

我攥着纸条,心情又好了起来。想来想去,是时候给闷油瓶买个手机了,一个电话过去,天南海北都找得到。

 

END


评论(33)
热度(719)
  1. 共19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八风 | Powered by LOFTER